清晨,电话铃声划破初醒的寂静。那边传来朋友睡意尚存、失落弥漫的声音:“我似醒非醒地作了个梦,又仿佛是真的。我问自己今年多大了?嘴里喃喃自答着‘四十五吧’,不对,是五十五了,我该退休了,我五十五了,我是不是快死了?”朋友的声音沉甸甸的,宛如坠入深水中的石头,沉落下去,激起我心头久久不息的涟漪。
“寻寻觅觅,冷冷清清,凄凄惨惨戚戚。”这词句骤然涌上心头,李清照在《声声慢》里勾画出暮年身影,一个老太太在屋里找什么东西,却又忘了自己找什么,在迷惘中寻寻觅觅,却又不知究竟丢失了什么,只余下形单影只,徒然面对一片冷清。我们虽未曾经历易安所遭遇的国破家亡,却也在各自生活的琐碎尘埃中,同样迷惘地寻觅着不知何物的失落。
银行窗口前,我曾见过一位老人。他对着工作人员,一遍又一遍尝试着记忆深处那串模糊的数字,签字时,他老眼昏花,手指颤巍巍,总也落不到那方寸之间。终于办完手续,他长长叹了口气:“人老了,真没劲。”这声叹息,裹挟着对岁月流逝的无奈不甘,仿佛从深井中汲上来一桶沉甸甸的水,浇透了我,也浇透了他身后漫长而黯淡的时光。
我的老伯,长我十岁。我唯一一次见他动情,是许多年前,我家的大黄狗误食了鼠药。那狗儿仿佛知晓大限将至,眼中竟浮起一层薄薄的水光。老伯紧抱着它,手一遍遍抚过它的头顶,泪珠竟也滴答落下,砸在黄狗渐渐失去光泽的皮毛上。人与狗依偎着,默默无言,那是生命与生命之间最后的道别。老伯的泪水和黄狗眼中的水光,最终一起沉入了黑暗,狗儿终在抚摸中闭上了眼睛。
上周末,赴潮白河畔一个村庄参加同学女儿的婚礼。驱车沿河而行,满盈盈的河水在阳光下闪动,远处收割后的麦田坦露着土地最本真的肌肤。妻子在旁有些兴奋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角,这景致与气息,竟与我们回不去的故乡与童年如此相似,如一张泛黄旧照中浮凸出的影像——记忆与眼前无声地重叠了。
我和那同学是九十年代初的师范生,初识时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。初涉教坛时亦只十八九岁,带着几分青涩闯进成人的世界。后来各自初为父母,在生命赋予的责任里跌撞前行,竟浑然不觉岁月流淌如斯之快。而今,我们站在这里,竟要见证下一代踏上红毯,开启他们的故事了。 “昔别君未婚,儿女忽成行”,这时间之流,何尝不是奔涌如斯,裹挟着一切前行?
岁月渐行渐远,多少人来了又走,身影在时光长河中模糊成影。手机里存着多少号码,已多年未曾呼出;微信列表中许多名字,竟也想不起背后是谁。往事如烟,飘散在记忆的角落,偶然被风卷起,却又朦胧难以辨认了。
婚礼的喧闹声里,同学鬓角赫然添了不少白霜。那一颦一笑,皱纹里刻着多少岁月的痕迹!喧闹声中,心底却忽然浮起清晨电话里那句梦呓:“我五十五了,我快死了吗?”这诘问无声却惊心,仿佛来自灵魂深处孤独的叩击。孔子当年临川叹息:“逝者如斯夫,不舍昼夜!”眼前潮白河的水流,何尝有一刻停息?它如此流淌,将少年意气、中年烦忧、暮年悲叹,一概席卷而去。
前几日,老家远房的一位婶婶打来电话咨询孩子升学的事,末了轻轻说:“年刚过,你叔就走了,才七十二。”话语平静,却像冰层下的暗流。老伴身体健康,原本只为调理血糖走进医院,是自己走着去的;谁知竟感染了白肺,不足一月,六十万如流水般倾注进抢救的深壑里,结果人依旧撒手尘寰。生命在病魔面前,竟如同枝头摇摇欲坠的秋叶,无论怎样艰难地抓紧枝头,终究被一阵不可抵抗的风卷走了,只留下身后一片空茫,以及那巨大的医疗账单,成为生命最后沉重的注脚。
归程中,再次经过收割后的麦田。除了那些整齐的麦茬,远处还有正稙新嫩青苗。原来死亡与新生,竟是这样紧紧偎依着,在土地深处默默更迭。
潮白河的水依旧浩荡向前,在夕照下泛着金光。这河流无声奔流,冲刷着时间的岸,也冲刷着每个行经此岸的生命。它带走了少年、壮年与迟暮的悲欢,却始终以无垠的容纳,将一切悲欢都沉淀成河床的一部分,继续向前奔涌。
河流在远方汇入更广阔的水域,生命亦何尝不是如此?当无数个体渺小的悲欢,最终汇入时间无涯的海洋。——它是流过麦茬间的新绿,流过银行窗口的叹息,流过婚礼的喧笑与病床前的泪滴,最终汇入无垠,成为滋养永恒生机的深沉。
2025年7月7日
作者简介:
周则伟,七十年代生于天津,教育工作者,天津作家协会会员。曾用笔名湮岚 谷雨等,诗歌散文作品散见于《天津诗人》、《中国汉诗》、《天津青年报》、《天津教育报》等文学期刊和多种诗歌选本。有诗歌被收入《现当代天津诗选》。